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打算不约而至拜访新建伯府邸,去晚了自必不好,十有八九遇不见人;去早了却也不妥,王承恩是个不走科举路的公子哥儿,肯定没有孙吕表兄弟鸡鸣即起盥沐读书的好作息,要是一大早扑过去他却还在睡懒觉,岂非要白白在门房等半天?因此吕玉绳同孙如法商议了,辰时出门,直抵王宅,只觉得这辰光应该能堵住王承恩在家里。岂知人算不如天算,尚未及门,已见街面沸反盈天,冲鼻子都是血腥味。李忠大惊,立即拉住头口不教走:“杀人了!有人命!相公不要过去!”孙吕二人相顾失色,停在街沿不敢进人群。
小墨儿已经一头扎过去打探,过一阵回来禀报:“没死人!是无赖地痞泼狗血大粪,还有个妇人蓬头散发在门口打滚。”孙如法道:“这……这……这是什么事?成何体统?”吕玉绳道:“听……听……听说新建伯的妾室同夫人正在打官司!莫非官司输了,闹上门来?”跟随同来的孙家仆人孙成忍不住道:“哪家小老婆闹成恁的光景!堂堂伯爷家,主翁主婆都降伏不住一个泼妇?”
孙吕兄弟在天下脚下活了十七八年,眼里从来不曾见过一个泼妇,更别说闹得如此出格的泼妇,不由得对望一眼。孙如法立即便道:“玉绳!不许去看!”吕玉绳悻悻道:“我又没说要去看……”
李忠孙成忽然一起拉住他们骑着的头口往外退:“快跑,官府来了。”二人也似乎听到了喝道之声,只是此刻街面人群统统向外奔跑,挤得根本停留不下。亏得仆人能干,一路奋力,在滚滚人流中杀出血路,将两个主人连人带马安全撤到斜侧小街,停在一家茶铺躲避。书童却均失散在后面,过了良久才先后摸着路寻了回来,小叶儿丢了帽子,小墨儿少了一只鞋,却均是兴奋异常,七嘴八舌争相回报:“统统锁走了!拉去顺天府发落!”“新建伯的小老婆,啧啧,一条铁链扣住还不肯走,不干不净骂了一路!”
表兄弟相对皱眉,吕玉绳失望道:“这般丢体面,王家少说要有几日没脸开门见人。到哪里寻王承恩去!”小墨儿忙道:“王少爷好寻!他去顺天府了!我亲眼看见他从门里出来,跨了头口随着衙役走了,说是伯爷不便出门,他来代打官司!”
吕玉绳断然道:“我们也去顺天府。”孙如法摇头道:“人家家反宅乱打官司的时刻,我们的事算了,休再扰他。”吕玉绳道:“问几句话的事,也扰不着他!再说后日就要考试,辰光耽搁不起,今日不问,这一趟岂非空走了?”
孙如法料想表弟实则只是想去顺天府看热闹官司,心中一百个不愿意,却抵不过吕玉绳一万声要去。跨马走到顺天府,不消说又得从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里杀开血路挤进去,还在想打官司的王承恩在堂内,只怕一时等不出来。岂知刚刚挤到顺天府衙门之前,伫立在门口的几个人一阵骚动,新建伯府的少爷王承恩跺着脚奔了过来,喜不自胜:“二位,巧遇巧遇!我正要寻个相识的说得上话的头巾朋友帮忙。”
王承恩同他们年龄仿佛,同样也是未成婚的垂发少年。因为来代兄打官司,只穿着素服青衣,不是平日里的脂粉纨绔模样,倒惹得孙吕兄弟盯着他狠看了几眼。吕玉绳道:“听说王兄府上有官司,怎地不登堂对面,反在官府门外逗留?”王承恩搓手道:“正要恳请二位,助小弟一言。”
孙如法登时正色回绝:“份属生员,不可轻易入公门、涉词讼。在下兄弟无可为助,王兄恕罪。”吕玉绳低声道:“也听听他先求什么事。”王承恩忙道:“绝无他事!只是呈词进府,恳请拦告,存留体面,不要出寒家……闺门之丑……”
吕玉绳心道:“狗血都洒到了大门口,出丑出得满京皆知,还有什么体面?”王承恩道:“家兄本该亲自来的,只因……病体不便……命小弟代持书帖拦告。不料顺天府怒了,不放小弟进门,声言要究沙氏泼悍凌主之罪……实非家兄本意。”吕玉绳纳闷道:“兄台说话,好生吞吞吐吐,敢问令兄究竟是什么意思?” 王承恩满面愁苦,道:“不瞒二位说,顺天府怒的便是家兄之意出尔反尔。前日家兄已具结录词,指认沙氏实为妾室,早已因忤逆逐回娘家,却来妄图颠倒尊卑,污蔑主妇。顺天府亲自断了‘离’字,两下开交。不料她今日又闹上门来,不知谁多嘴报了官,府尹动怒,下令锁拿了去并究前罪……家兄意思要饶恕她过去,小弟只得腆颜渎干,好生难做。”
孙吕都不觉生出鄙夷之心:“都已经断了离异,府尹拿人,新建伯却又求什么情!”王承恩只是恳求:“小弟也知这等家事,不便亵渎二位书名。只是事在紧急,万求从权……那沙氏身怀六甲,万一堂上用刑打坏了,也须是家兄血脉……虽说家兄不曾认……”
孙如法不悦道:“词讼之事,本来就不应该是秀才做的。事涉府上闺阃,我兄弟也不便有关。”说着想拉表弟便走,不料王承恩一手拉住一人袖子,只是不放:“孙兄怎地如此铁面!兄台须是李京兆最得意的门人,小小进言一句,料来也无大碍。况且保全孕妇,慈悲不浅,两位是要登黄榜的人,何不积了这场阴骘!”
孙吕兄弟想不到找他问事不成,倒被他纠缠住了,一时拉扯狼狈,摆脱不开。吕玉绳怒道:“我们有话都还没相问,足下恁地纠缠!我们要替你进了词,先不管有用没用,你反正不吃亏,我们要落得回家挨一顿打——快放手,你要进官府,官府这不是开门请你了么!”
结果一片乱攘攘之中,三个人随着人流,一起裹了进去。衙役直让着王承恩往堂上去:“老爷有话同小伯爷发落。”王承恩已经放开孙吕二人,二人却无路可退,背后都是挤进来看热闹的人墙,只好硬着头皮紧随衙役走,到大堂门槛之外就停住了脚。王承恩一径走了入去到案前行礼,那顺天府尹圆领乌纱,坐在大堂正中,眼光倒先向门槛之外挤着的人群看了一看:“那不是孙世行?我原道你是个好秀才,怎地也跑到是非之地来!”
吕玉绳心想:“坏了!李京兆忒眼尖——全怪表哥长得奇特,人堆里太扎眼,能不一眼瞧见!”谁知李京兆第二个就看到他:“那不是吕玉绳?听说你平日不甚稳重,老夫还不相信,却不道果然如此!”
二人只好蔫着脑袋上堂见礼,因为是生员身份,见官不跪,只是打了一躬,口称:“老师台。”李京兆先不管王承恩,虎着脸问二人:“科考在即,你二人不读书,来此作甚?”两人哪敢回答,偷目相觑,王承恩在旁道:“他二位是小民的同社文友,小民怕见官府,硬拉来壮胆的。”吕玉绳顿时想道:“几时跟你同社!你还是会赋诗,会作文?谎话撒得太过拙劣,哪里瞒得过府尹!”
谁知道如此拙劣的谎言,李京兆竟然丝毫没听出破绽,略点了点头,就不追问,只是微微一冷笑,发落王承恩:“令兄的帖子,不敢拜读,还将回去。沙氏已由本衙着其父领回家去。伯爷名门,此后持家要严慎,不可与这起小人光棍作缘。”众人早见堂下空无人犯,还道那个泼妇沙氏或许锁在侧厅待审,听了这话才知早由后堂放了出去,见不得发落实景,堂外看热闹的百姓不由得都发出失望之声。
府尹老爷哪里去管闲民的心思,又发落了王承恩几句,大意无非仍然是传话给新建伯,既已判离,休要再弄格外勾当,京城口语最多,仔细御史弹劾云云。王承恩一句话也不敢讲,只能领了训,灰头土脸退出去了。李京兆便道退堂,单留孙吕两个秀才跟他去后堂:“年少生员,学会脚踏公门,这还了得!姑念你二人并不曾包揽词讼,饶恕一次,来做一篇文字权当惩罚,便不告知府上尊亲。”
二人哪里敢有异议,听说不告诉家里,这个处罚算是格外轻松,忙忙答应了,领了题目,见是《四书》一句:“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。”孙如法还罢了,吕玉绳忍不住低头吃吃而笑。两人笔下都快,不消一盏茶,各自做了一篇八股呈上。李京兆读毕点点头,也禁不住笑了,于是留二人吃了茶果,温言慰勉几句:“好好收心读书,后日学道提考录科,你二人更要用心。”
出了顺天府已是午后,仆人和书童都在外面等得满头大汗。带马回去的时候,就连一贯由得主人胡作非为的李忠都忍不住开口:“大相公再这样胡闹下去,今年的状元考不成,老爷太太在乡间也要气杀了。”吕玉绳没好气道:“明年才是会试,今年乡科还没开,考什么状元?赶紧回家,今日的功课还没做完。”
每日的功课,就是舅父孙鑛出的作文题目,乃是预备科举的训练,《四书》、《五经》、表、论、策、对各一道。两人上午出门前已将表论策对做好了,回来就先赶书题。正写到一半,门房送来帖子:“新建伯府王少爷来拜。”
兄弟二人上午吃他一场带累,想不到他下午还找上门来,心中恼而又诧,拿过帖子来看,写的是“侍眷弟王承恩顿首拜”。吕玉绳道:“奇怪,谁跟他有姻亲?”本想推辞不见,被这个称谓勾起了疑心,于是同着孙如法出来会客。
王承恩却是来赔罪的:“小弟无状,累得孙兄吕兄同受了李京兆训斥,实在过意不去!听说京兆罚二位作文,小弟吓得魂都飞了,只觉再也罪不至此,幸亏二位笔头济事,安然脱身,万幸万幸!免不得特来上门邀请二位,寻个地方喝一顿酒,一来小弟赔礼道歉,二来给二位贺喜压惊。”孙如法沉着脸道:“王兄言重了。尊帖不敢领,尊筵也决不敢拜受。”王承恩道:“顺天府前,吕兄曾说道有事要问小弟,不料忙乱之间,有失垂询,小弟挂心不过,借着这赔罪酒,也方便请教何事动问。”
吕玉绳心道:“哼,倒被他挟制住了。看来不同他出去,那事决计问不出来。”便道了稍待,拉了孙如法回入内室,少不得一番口舌,软磨硬泡逼得表兄答应一道出门喝酒。两人都换了出门衣裳,再出来和王承恩会面,相让出门,才问道:“去何处?”王承恩道:“本来极该在家下摆酒小酌,宴请二位,无奈家中正乱,不便招待。天热不便走远,二位又是要考试的人,酒楼宴饮万一教人看见了也不好。小弟悄悄在新帘子胡同相知家里摆了一席酒,专请二位赏光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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